陳祖德：生為棋人，落子無悔

“認真，兇狠”，他徒弟劉小光九段如此評價自己的師父。“他每一步棋總是要下得很‘撐’，都要拼到底

人物名片：陳祖德

1944年生，少時即為“圍棋神童”，1951年正式學棋，1959年入上海圍棋隊，同年入國家隊。1963年戰勝日本杉內雅男九段，實現了中國棋手對日本職業九段勝績零的突破。1980年患胃癌，在病中撰寫自傳《超越自我》。1992年任中國棋院首任院長，至2003年退休，期間建立聯賽制度，推動圍棋職業化、產業化。2011年初查出罹患胰腺癌，2012年11月1日逝世，享年68歲。

講述人：李哲勇 在北京體院管理系就讀時，即受陳祖德《超越自我》影響愛上圍棋，1991年畢業到《圍棋天地》雜誌做編輯。現為國內最大圍棋網站創始人。

李哲勇

超越自我“狠”認真

1991年9月，我大學畢業，被分到《圍棋天地》工作。剛入職不久，就在棋院裡遇到了這位心中偶像。“陳老，這是‘天地’新來的小李，原來還是體院圍棋協會的主席呢。”陳老特別熱情，大手朝我面前一伸：“太好啦，我們圍棋又來了新生力量了！”你懂的：在那個“振興中華”的年代，陳老這位棋界“抗日英雄”對一個血氣方剛的男生而言意味著什麼。

可目送陳老走遠，我卻似乎嚇了一跳：剛才和我握手的就是陳祖德？以後我和我心中的偉人居然也算同事了？這麼大的手勁兒，居然是出自一位得了十年癌症、胃切除了三分之二、醫生下了病危通知的病人？

後來我和陳老熟了，出差吃喝在一起，說話聊天不必拘禮，他甚至主動送了我墨寶——要知道他本來也是書法家，一字難求的。但我始終沒敢提和陳老下一盤的請求。懂事的人絕不會讓一個工作狂的癌症患者，浪費寶貴的休息時間，再說了，我算老幾。

可五年前，韓國舉辦4x4少年賽，已經退休的他出任中國代表團團長，點名要我任隨團翻譯，其實棋界懂韓語的有的是。和以前一樣，在韓國期間別人去觀光購物，他除了忙著看比賽，就是在房間裡自己看書休息。

但回國前一天的晚餐後，“李哲勇啊，認識這麼多年了，我還沒指導你一盤呢，待會兒到我房間來！”雖然我嘴上勸著“不早了，您多休息吧，跟我浪費什麼時間”，但心裡當然盼望：這可是“中國流”的開創者！

“小李你一般什麼水準？”我老實回答：“一般跟職業棋手都是受讓五子，上次常昊讓五子，我倆還互有勝負。”“我老啦，那咱們今天就從讓四子開始，一盤一升降。”結果，還沒到正常就寢時間，我就被陳老一口氣打到讓九子。什麼概念？連輸五盤。

第二天上飛機時，誰都能看出來我灰頭土臉的樣子。“陳老您太過分了，被您打成這樣我都不想下棋啦！”他的回答，也跟我一樣半開玩笑半認真：“哎呀，我罪過大了。但是小李我告訴你，我下指導棋也是從來不讓的，必須拿出真功夫來！而且，和業餘棋手下，必須贏，無論讓幾個子。”

從前領導愛棋的也多，別人都是讓棋，有點個性的最多故意下成和棋。陳老可好，再大的領導他也不讓，連陳毅元帥也吃過他的苦頭：半世紀前，從教練到家長都囑咐：一定讓著點陳老總！結果他殺得片甲不留，回家後就收到北京來信：速去國家隊報到。

陳老一生一次都沒讓過？最權威的解釋是：僅此一次。他當運動員時的國家隊隊友、廣州棋院院長容堅行透露：那是一次“友誼第一、比賽第二”的“奉旨”下棋，這樣高難度的政治任務，組織上自然交給隊長挑。“結果隊長和貴賓把棋盤幾乎下滿了，最後靠計算：對方勝了他半目。事後隊長還教育我們：只有靠認真，才能下出精准的半目小負來。”

“認真，兇狠”，他徒弟劉小光九段如此評價自己的師父。“他每一步棋總是要下得很‘撐’，都要拼到底。以那麼羸弱的身體扛了近兩年，就是為了下完這最後一手。”這最後一手，就是陳老一生的心血《中國圍棋古譜精解大系》，他最後的時光插著各種管子，笑稱自己成了“八爪魚”，還在和“癌症之王”對弈，不管結局如何，我們都知道：他贏了過程。

南人北相 俠骨柔腸

除了“超越自我”那段，後人對陳老津津樂道的，就是他為中國圍棋當家時設計了職業聯賽，從此清苦的圍棋也改革開放富起來了。到底是上海人的精明，不少人如此評價他。

但在我們看來，在北京生活多年的陳老其實完全不像個上海人。這麼多年，上海棋手被他要求在國家隊也要講普通話，可老廣們就沒被他這麼要求過。但容老還記得，陳老的嚴於律己、寬以待人，也讓他成為過“受害者”。那會兒不少省隊剛組建，都來國家隊代訓。“像《魂斷藍橋》這樣的內部專場，名額特別緊俏。隊長都把票讓給地方隊的隊友們，‘咱們長期在國家隊，總會有機會’。”結果，容老到現在也沒看上《魂斷藍橋》。

圍棋界有句俗話：酒量和棋力成正比。只有陳老例外，因為他胃切除喝不了。可幾年前一次吃飯，看著年輕人們爭著喝酒，陳老也“憶往昔崢嶸歲月稠”起來：“鬧什麼，我年輕時，你們都不是個兒。”當然，只有容老、聶（衛平）老這些隊友見證過，別看這三十年陳老一直是副清臒的形象，但得胃癌前，他一米八的個子、一百八十斤，圍棋外最擅長的運動是掰手腕，別人兩隻手或兩個人，掰不過他一隻手。至於喝酒，1970年代的一次棋界慶功宴，陳老一個人，把圍棋、象棋、國象三個項目所有人喝了個大滿貫——當然，最後也高了，頒獎儀式都是容老這個副隊長代領的。

但除了下棋，年輕時喝酒、掰手腕以及愛看拳擊比賽外，無論如何都沒法把陳老和“狠”聯繫起來。如果非說他身上的上海特質，那就是骨子裡的溫柔君子吧。只要他在家，就會每天早上為全家做好早餐，再叫醒妻兒起床；他去開家長會，老師都贊他的家教，“沒有一個老師同學說過您兒子的不好，他也從沒說過學校和同學的任何不好”；他喜歡大型犬，但想到“帶出去鄰居會害怕”，最後買了個模擬德國黑貝擺在自家客廳裡。

任院長多年“裸退”後，陳老還是最怕麻煩別人。一周兩次化療，從來不讓派車，“早起地鐵不擠，環保多好啊！”半夜發作、急忙去買藥，陳老寧肯寒風中等著、打黑車回家，也不願打擾別人的睡夢。結果，這把他老鄉、國家隊領隊華學明急得冒出上海閒話了：“儂老先生不要命，也不能不把阿拉當人啊！”

中國人都知道傳說“爛柯山”：砍柴童子觀仙人下棋，悠悠不知歲月，局終發現斧柯盡爛。這幾天看我們網站上，有網友說：“天堂裡也有座爛柯山，大師此去，可忘憂手談”。是啊，陳老，現在您終於可以不用為別人、為圍棋憂心著急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