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謙謙君子溫潤如玉人生了悟不過手談——陳祖德的圍棋人生

作者：徐興　類別：大陸新聞　來源：中國社會科學報　發表時間：2012/12/8 　瀏覽人次:1306

勝負師與黑白藝——陳祖德先生的圍棋人生

【核心提示】德公仙逝了。他曾遍嘗黑白勝負，人生五味。他得到過至上的榮譽，也受過莫大的屈辱；他嘗過人間最大的快樂與幸福，也咽過人生最苦的苦果，承受過最大的精神上和肉體上的痛苦。那些榮譽與失敗，那些痛苦與歡欣，現在似乎對他都沒有意義了。

如果要舉出壹種最簡單又最複雜的遊戲，壹種最殘酷同時又最具有審美價值的競技，只要是會下圍棋的人都會說是圍棋。圍棋只有黑白兩色棋子，沒有任何文字，棋子與棋子之間並無大小、尊卑、功能之別；圍棋最基本的行棋規則非常簡單，但是實戰卻是極其複雜的。在所有棋類遊戲中，圍棋大概是最接近于人類真正戰爭之複雜性、殘酷性的。所以，圍棋這黑白之藝，又是最殘酷激烈的勝負遊戲，高手之間曠日持久的較量，最後輸贏往往在壹目之間。所以，圍棋高手，往往又被稱爲勝負師，因爲他們對于勝負是最敏感的，對于勝負是最在乎的，棋盤上的勝負，往往就是他們的性命所系。古往今來，不知有多少棋士在棋盤上舍生忘死。

圍棋既然是博弈，就是兩個人的遊戲，就有敵我方，就有黑白陣。而壹個高手之所以成爲高手，就是因爲他能深谙博弈之道，而深谙博弈之道，就意味著他要時時站在對方的角度看待棋局，每壹招都要替對方想到最善的著法、最凶的手段，然後才能做最壞的准備和最強的應對。茨威格寫的《象棋的故事》，生動描述了主人公自己和自己對弈。其實，真正的高手，往往就是自己和自己對弈，從本質上說，棋類遊戲就是自己和自己對弈。而從另壹個層次講，對方就是己方的對立面，雙方互以對方的存在爲各自存在的前提。當然，象棋、國際象棋都有這個特性，但圍棋把這個辯證統壹的關系表現得淋漓盡致，表現得幹淨徹底黑白分明，表現得如此純粹而富有美感。

然而，勝負對每個人的含義是不壹樣的。對于兒時剛剛學棋的陳祖德來說，勝負與他和父親的座位相關——如果他贏了，就可以坐到父親原來坐的沙發上，而高大魁梧的父親則要坐在他原來坐的小帆布凳上。十幾年後，19歲的陳祖德以壹目棋優勢受先戰勝杉內雅男時，這半個子卻是中國圍棋史上的壹個轉折點，是20世紀中國圍棋開始崛起的象征，這時的勝負，關乎中國的棋運，甚至關乎中國圍棋文化的重振。

而當他在雲南意氣所致，讓先連勝“雲南王”戴心泉時，勝負的意義則再次超出了棋盤——他們本來是受國家體委委派，來雲南普及、輔導圍棋，來鼓勵人家的，現在成了顯擺自己的本事了。“堂堂雲南棋王被讓三子，怎麽受得了？下完棋歸途中我突然醒悟過來——戴心泉在雲南有很高聲望，如此慘敗當然很難堪。我太不懂事，只圖自己痛快，不替人家想想，真是越想越懊惱！這件事雖然過去了20年，但我至今壹想起就深感歉意……”“從今以後，我不僅應該是壹個好棋手，而且應該是壹個好的圍棋工作者了。”這時的陳祖德，把人情與棋理打通了，圍棋的算路裏，有了切實的人生智慧。他超越了壹次自我。而這時的他，也不過是剛剛20歲的青年。

任何壹種競技、文化，都會與某個或某幾個人物聯系在壹起，他們就是這種藝術的傑出代表，或者幹脆就是這種藝術的化身，就像我們壹說到唐詩，就自然想到大李杜小李杜，說到宋詞，就自然想到蘇辛柳黃。那麽，說到20世紀的中國圍棋，我們就會想到吳清源和陳祖德。他們是圍棋史的坐標，是圍棋的代名詞，是圍棋活的化身。他簡直天生就是爲圍棋而生的，就像李杜就是爲詩而生的壹樣。他把全部生命貫注到圍棋中，同時也把圍棋貫注到他的生命之中。然而，他又超越了圍棋，超越了那二尺見方的紋枰。正如王羲之通過書法完成了人生的修煉，張仲景通過行醫達成了對人的深刻認識，陳祖德也是通過圍棋而達到了人生的圓滿。書道、醫道，還有棋道，都是人自我修養、自我認識、自我超越的途徑。道爲永恒，道在日用；君子不器而又自強不息。

陳祖德20歲開始稱霸中國棋壇，三次獲全國冠軍，在中國圍棋史上第壹個戰勝日本九段；他首創“中國流”布局，在圍棋理論和實戰中大膽創新，勇于開拓；他是中國圍棋壹個時代的象征，甚至可以說是中國文化精神的壹個象征。陳祖德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，以壹個棋手的身份，還爲中國的外交事業作出了很大貢獻。在那個特殊的曆史時期，中國不僅通過乒乓球，還通過圍棋，和日本等國家開拓了外交通道。陳祖德後來長期擔任中國圍棋協會會長和中國棋院第壹任院長，在他任內，建立了圍棋等級分制；晚年，他在繁重的事務性工作之外，傾心研究中國圍棋古譜，爲傳承、發揚中國傳統圍棋文化鞠躬盡瘁。在圍棋這顆中華文明之珠的光芒中，陳祖德的貢獻是獨特而巨大的。

但是所有這些，雖然是他的成就，但又不僅是他的成就，更不是束縛他的樊籬，而是被他壹個接壹個超越的對象。

當年，不到40歲的陳祖德因爲身患癌症，退出棋壇第壹線，而且面臨生死考驗。他又以超凡的毅力，在戰勝病魔的過程中，寫出《超越自我》，爲新中國圍棋立史，同時也激勵了天下無數人。

多年之前，我因棋緣結書緣，因書緣厚棋緣。在《超越自我》出版20年之際，中央編譯出版社再版此書，我和出版社的朋友借此機緣拜訪作者陳祖德。此時的陳老，離六十周歲生日還差幾天，正是剛剛辭去中國棋院院長不久。他就自己的生活、思想，娓娓而談，從容相告。壹代大師，論道明白，新鮮如話。事隔多年，現在想來，陳先生的音容笑貌，仍曆曆如在眼前。謙謙君子，溫潤如玉；人生了悟，不過手談。

德公仙逝了。他曾遍嘗黑白勝負，人生五味。他得到過至上的榮譽，也受過莫大的屈辱；他嘗過人間最大的快樂與幸福，也咽過人生最苦的苦果，承受過最大的精神上和肉體上的痛苦。那些榮譽與失敗，那些痛苦與歡欣，現在似乎對他都沒有意義了。他超越黑白，超越勝負，超越了生死，也超越了自我。他是最大的勝負師，也是黑白之藝的巨匠。他留給了我們如此豐厚的精神遺産。我們仿佛還能聽到他講棋時渾厚而清雅的聲音。